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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人陈年喜那个进城的爆破工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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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来源:时代周报作者:黎广

当陈年喜回忆往事的时候,没人舍得去打断他。

这个一米八出头的陕西大汉,在人生前29年的时光里,生活在陕西丹凤的山沟,之后的16年,游荡在中国大地各个矿山,抱着风钻机,在大大小小的洞里打洞,爆破。再后来,他颈椎受损,不得不离开爆破的岗位。

陈年喜把矿洞涌出身体的情感写成了诗歌,后来获得了第一届桂冠工人诗人奖,参与了央视《朗读者》等节目录制,还应邀到美国哈佛大学、耶鲁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做诗歌交流。

今年,他出版了一本新书《陈年喜的诗》。5月末,他来到广州楠枫书院,和喜欢他诗歌的读者交流、见面。

在这之前,时代周报记者和陈年喜聊了一个下午。他的谈吐和经历本身就是诗歌,于是本文将以自述的方式,让陈年喜聊自己的人生和城里的生活。

“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”

我听力不好,右耳完全听不见,那是一场爆破导致的,爆破还带走了我一个叫王二的工友。(陈年喜在一首诗里说起过这事,并为王二写下诗句:那一天之后,他活得何其漫长。)

左耳也长期耳鸣,十年了吧。就是当年每天抱着个风钻机打孔,多分贝,每天十几个小时,最重要是爆炸那一下,在封闭的巷道里,爆炸造成气流是很强烈的。

按标准,引线应该是米,可按照矿上和爆破单位立的规矩,在安全范围里,就尽可能缩短一点:80米、50米起爆都干过,降噪效果就不理想。

那时候觉得自己年轻,干完一天爆破工作,回到工棚,大家说话都非常困难,都变成了失语之人。可睡一觉第二天又恢复了,所以觉得没事,什么都扛得住,也没有戴降噪设备的意识,充其量拿卫生纸捏个球塞在耳朵里,但好像也没什么用。

矿工的生活时代周报记者黎广/摄

不管是在矿里干爆破,还是变成了一个诗人,我觉得和童年、少年时期的生活是非常相关的,那时期决定一生。

年高中毕业以后,在家种地、放牛,但总是感觉特别饿,所以觉得种地很重要。到了年,结婚了,孩子出生了,就跟父母分家,孩子出生以后开支就大了,要买这买那的,就必须要出去打工,照顾家里。

我们也知道广东深圳和东莞打工的消息,非常熟悉。但我的人脉都在我家附近,我家附近到南方打工的人很少。所以,深圳、东莞的流水线对我而言是陌生的。

我熟悉的是秦岭南坡,我家附近的伏牛山,村里很多同龄或者比我年长一些的人,都去那儿的秦岭金矿打工。矿工比较自由,干20或者30天就能挣到一点钱回家。

后来我干爆破,一天能挣30块,我觉得比工厂还高。

到矿里的时候,是年冬天,家里穷得过年费都没有,孩子买一包奶粉都很困难。那一年干了26天,到腊月28,我挣了块钱,好欣慰,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。

后来我就去学爆破,发现这个行当不是打洞这么简单。因为爆破是外包的,没活的时候,天天盘算哪个工程能不能接,开支和成本要计算,还要考虑岩石的成分。

当然做过很多无谓的事,就像投资失败一样。比如7年我们到了一个新的矿区,井要钻米,然后要在那个深度开一个7米高7米宽空间放设备。

那一趟真是惊天动地,打井要有风管和水管来降尘,可那会儿是零下25度,水留到洞口就冻住了,烧了开水也不行,想着就坚持一下吧,天气暖和就好了,可冬天要结束还要好几个月。

矿里给我们每个人发条毛巾,用来包脸。可谁都受不了,每天全身都是黑的,十几天以后,我们让家里给我们打了路费,坚决地走了。

在矿里干的那16年,我有带着书的习惯。有时候看完书下矿,抱着机器在地下好几个小时,机器的震动频率保持着不变,思绪就会到处乱飞,等到身体里快要装不下这些东西的时候,出了矿就会赶紧写下来,就像是一种释放。

陈年喜的诗《爱人》图源:视频截图

那些东西后来变成了诗,因为写诗的时间成本比较低,真正把写作当做谋生的,是年我查出严重的颈椎病以后。

那年4月,医生说要在颈椎的第四、五、六节的地方植入一块金属固件,这个手术生死攸关,医生说不植入会瘫痪,植入的话可能会死,也可能会活下来。

当时医生拿出两款植入体,价格相差了两万七,爱人说:用最放心的,开了大半辈子矿,也就这么一点点用到自己身上。

我拨开大地的腹腔/取出过金银锡铁镍铜/我把它们从几千米的地下捕捞到地上/把这些不属于我的财宝/交给祖国和人民/一些副产我留下了/一点尘肺半身风湿痛——《内乡手记》

年春天,陈年喜被确诊为尘肺。

“下游一定生长着更美的芦苇”

手术以后我就离开了矿山。

不过十几年来,我在无数的岩石里打过孔,引爆的炸药可以用火车皮计算,这给了我丰富的地理经验,不光是力学,还有对岩石的判断,比如山峰下面岩石很硬,不同的硬度对布置炮位都很讲究,所以通常我们到了个新地方,会先打一个孔,通过钻孔的速度和钻头的磨损来判断山体的结构。

这些知识后来都进入了我的文学作品里,秦晓宇(诗歌评论家)看到我写的《炸裂志》,就找到我拍了纪录片《我的诗篇》。

那是年我手术之后吧,后来我的书页出版了。

手术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,我开始进入了城市,那个我在矿里开采出来的金属所构建的城市。

在贵州旅游公司干过3年文案,后来又到北京皮村做义工,发现城市和我心目的城市不一样,所有的城市好像都差不多,城里人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,城市面貌也好像没区别。

但可能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其实是不一样的吧。

一辆车开进了矿洞,准备要拉矿时代周报记者黎广/摄

就好像人们对矿工这个群体很陌生,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,但我对中国所有的矿都很熟悉,就知道每个矿,矿里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。

矿山不是单纯的爆破和采矿,它有很多基础后勤工作。从方方面面来看,我发现河南和山东这些地方的工友,他们比较惜命,主要选择后勤,比如做个机械修理,下山买菜或者开车这一类的工作。工资低,但相对安全。

四川人就刚好相反,我们陕西人都不敢做的事,他们敢,比如索道那种高空作业,像飞鸟一样给钢索打油,他们好像不怕干那种非常非常危险的工作。

所以我和四川的工友相处最久,他们性格豪爽,说什么就做什么。山西人也很有意思,他们生活特别简朴,每顿饭就是一个馒头加一个苹果。

我就在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差异,所以我每次出去,都喜欢去看一看生活在当地的人,比如到了一个偏远的地方,就会想当地人每天怎么生活的,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为什么不搬迁,如何跟自然界和平共处,如何在贫瘠的生活里制造希望。

再比如我发现少数民族吹拉弹唱都很厉害,这是他们处理自己生命的一个方式。

这些经历是我写小说的优势。因为故事发生的场景,很多我都去过,这些地方的春夏秋冬,荣荣败败,这些都很了解。所以我当时写文学作品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吧,因为我人生有两面,一面就是面对,一面就是逃避,我靠文学作品逃到别人生活中。

在城市里,发现年轻人就往抖音里逃,往快手里逃——我儿子就往游戏里逃。

(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/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/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/我微小的亲人/远在商山脚下/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/我的中年裁下多少/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/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/他们是引信部分/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/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——《炸裂志》)

“儿子,爸爸累了”

干爆破的时候,就一直想着能不能不干了,在矿脚开个小商店或者小餐馆也行。

后来成名了,又觉得自己这么写下去,所有的灵感会被掏空,可能我的一生,都是用身体面对,用心里逃避,也可能我就是个特别纠结的人。

所以我对自己定义就是写下这些大家不曾经历的生活,让人们愿意当个热闹去看看。

我觉得自己干得最好的还是爆破。

这几年我也在做另外一个事,就是把以前买过我书的人手里的书,签上名再寄回去给他们,发现买我书的几乎都是南方人。江浙、广东、上海的读者很多,北方很少。

比如前几天我到东莞、深圳,有种氛围依然还在。我想,是不是这些地方很多人的身份其实和我一样,都是打工人,所以容易引起共鸣,这我不确定。

矿工的生活时代周报记者黎广/摄

确定的是那些读者的感受是真挚的。而且我感觉发表工人文学作品,也是南方比较多,我想也不纯然是经济造成了南北差异。

包括我的书,如果放在我们县城最繁华的书店,三个月可能都卖不出一本,他们对书应该是有些实际的、功利的需求。

我以前干矿的时候,会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很简单的二元对立,比如只有穷与富,善与恶。这几年会觉得人还是很复杂,这也体现在我自己身上。

前几年在皮村做义工,在北京录电视节目的时候,我反而非常茫然,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。我特别清楚自己不是那种歌星什么的,可以持续输出作品,我上节目就是挣一点钱,上完就上完了,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,我们这种红没用的。

那段时间,我在北京怀柔和六个大学生一起租房子,也观察北京看到那些年轻人的生活,早上一大早起来坐车去公司,一路还堵车,赶到公司就差那么几分钟,迟到了。中午随便点个外卖对付,也没办法回家午睡,趴在座子上就当休息了,晚上回到家又是八九点,工资看着挺高,但一年到头也剩不下钱。

可现在的城市不都是这样吗?

在这种情况下,我就觉得自由很多。

我也幻想过老了怎么办,或许我可以去检矿泉水瓶子。没错,生存的压力还一直压着我,我只有一个儿子,到时候他能不能撑起自己的家还是个未知数,更何况指望他来照顾我的晚年?

陈年喜在楠枫书院时代周报记者黎广/摄

总之我就是没有安全感。现在靠版税能让生活变得好一些。但也有另一个问题,生活变好之后好像写不动了。

于是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,孩子在西安读大学,学工程造价,有点子承父业的感觉,我心里也百感交集,我希望他做个很自由的职业,或者回家开个网店卖点土特产,这样可能在老家挣个三五千,其实也能生活。可马上要到的暑假,他想去当个保安。

这时候我又想,要是没得病多好。我很多同龄人,都做了师傅,不用频繁地到一线了。我们这些爆破工为啥会被老板器重,原因就是在一个矿里,我们知道往哪边打有可能找得到矿,虽然老板会带一个技术员在身边,但他们经验还没有我们丰富,差远了,他们在山上盲目找其实是找不到的。

但我真的离开了。没有留恋,唯一留恋的是曾经走过的山川地理。

(儿子/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/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/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/儿子/爸爸累了/一步只走三寸/三寸就是一年/儿子/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/爸爸还能够走多远/儿子/你清澈的眼波/看穿文字和数字/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/但还看不清那些人间的实景/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/又怕你真的看清——《儿子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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